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丰盈与迷惘

1999-01-13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若干年前,我们喜欢说,贾平凹是个讲故事的能手,他讲过无数大同小异的商州农村故事,却不使人厌倦。那时,他讲的故事虽然波澜不惊,注重内力,但毕竟还是苦心经营着故事所必须的各个要素。可是现在的贾平凹,早已走出故事,走出戏剧,而走向了混沌,走向了日常性,走向了让生活自身尽可能血肉丰盈地自在涌动的道路。严格地说,《浮躁》是贾平凹某种把握方式的结束,之后,从《废都》到《高老庄》,贾平凹的小说观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,可以说,他实现了对现有小说范式的大胆突围,形成了一种混沌、鲜活而又灵动的,具有很强的自在性和原在性的小说风格。这种风格当然是贾平凹式的,只姓“贾”,也只是当今文坛缤纷多样风格中的一种。

我们注意到,当前一部分小说的审美趋势是在走向日常性,但贾平凹似乎比别人走得更远。当前小说的日常性是由当代生活的日常性所决定的,但贾平凹却是自觉地把日常性作为一种艺术目标来追求的。日常性是与突发性、事件性相对应而言的。日常性曾使一些写惯了情节小说的作者陷入无所措手的困境。借助突发事件,借助情节悬念的叙述,是借助外力的叙述,比较容易做到。戏剧性,动作性,悬念性,可使作者进入一种夸张的、激烈的、假定的世界,它与真实生活的间离,恰恰帮助了它的作者的发挥。就中外小说史来说,传奇小说、情节小说、战争小说、游侠和公案小说往往占了极大的分量,在其早期更为绚烂。然而,生活如流水,不舍昼夜,生活最基本的状态还是日常性而不是突发性,人们早已发现,侧重日常性的写作,往往更能透示生活的真谛,更能抵达生存的深层,难度也更大。《金瓶梅》和《红楼梦》的成就是多方面的,但不能不说,它们对日常性的天才把握能力,也正是它们以及中国小说艺术成熟的标志。当然这也不可绝对化。所以,贾平凹在《高老庄》中的追求,并非凭空而降,而是他从自身的性情、体悟和对时代生活的感应出发,深思并比较了小说历史的价值源头,致力于传统化、民族化与现代性的结合的一种悟性,一种艺术探索。

我们还看到,传统哲学设定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,美感与美的二元对立,常常造成了作家对生活和存在的遮蔽。因为不是从存在本身出发,而是从理念出发,常使作品的格局与存在的广大之间相距甚远。由于太习惯于用逻辑的方式理解生活,忙于为结果找原因,为行为找根据,为性格找特征,为心理找动机,为生活找故事,为故事找悬念,反而使得小说对生存的过程本身视而不见了。贾平凹的追求,似乎强烈地集中到一个目标上,那就是,最大限度地回到生活本身,最逼真地呈露生活的原色原味。技术的痕迹,构思的痕迹,组织的痕迹,中心意识的痕迹,何为主角何为次角的痕迹,全都消隐了,尽力回归到无主角、无故事、无始无终的生活,也即一种混沌状态。在小说中,发生在高老庄里的事情几乎琐碎到无法讲述,能拎得起来的无非是年轻教授子路偕新婚妻子城里人西夏还乡,为亡父做三周年祭,拜望众亲友,与前妻藕断丝连,一边搜集土话,搜罗古碑画像砖,一边介入村社矛盾,替村人排忧解难,却又无力回天,只能充当旁现者,以至闹到夫妇反目之类。为了这种需要,贾平凹不但不当启蒙者,教诲者,评判者,布道者,而且连作者自己的主观化影子也尽量藏起来了,忽然变得那样无为,无观念,无匠心,无策略。在作者看来,生活本来就存在在那儿,任何的加工和剪裁都会破坏它的原生态,作者应该像无言的上帝那样,才能接近最大的真实。这种追求并不意味着作家主体的无能,或听任自然主义描写的泛滥,作家的主体性仍很强,只是它附着到西夏和子路的身上,用城市人新奇的眼光和归来者“重温”的眼光来叙述一切。同时,无论未卜先知的残疾儿小石头,装疯卖傻的迷胡叔,天上的飞碟,地下的白云湫,哪个设置不是作者的主体在起作用呢?

在《高老庄》里,民俗化,民间化,风俗画式的展开,充溢了整个的画幅。民间天地,民风民俗,民间化的世相、世态、世情,的确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空间,作者投入全身心地关注和描绘它,写来有声有色。比如子路给亡父做三周年祭这桩小事,居然有那么繁琐的礼节,那么复杂的名目,牵涉到的宗族关系又是那么错综。所谓民间视角,是就与它相对应的另一种视角而言的。现在的长篇,更多地是把社会作为一个庞大的立体的结构来看的,作家们注意纵向的历史联系和横向的现实联系,热衷于自上而下地或自下而上地,构筑立体的全景式的史诗型的图景。这当然是一种高远的追求。近年来确也出现了不少或概括中国农民、儒商心史一类的长作。但要看到,有些作家超负荷地去正面概括一个时代,常常搞得身心交瘁,疲惫不堪,相形之下,贾平凹就机巧得多,他干脆写一个村庄,写一群最基层最卑微的人,走进民间,以平民之态写平民之事。这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。贾平凹如此看重民间视角,我以为还有更深层的原因。《高老庄》是一部文化寓意性很强的小说,在作者看来,中华文化固然有各种观念,各种表现,但它最深的根子,最广大的存在,以及它最后的防线,乃是落在民间化的土地上的。我甚至认为作者有种自觉的史家意识,或野史意识,总感到当下的民间生活稍纵即逝,却蕴含着某种永恒性。从作者注意引述碑文,谣曲,直到开出一张很有意思的采购清单来看,好像能听见他说,这些正在消逝的东西是多么有趣啊,不赶快记录在案,就太可惜了。

《高老庄》虽给人血色丰盈,形象鲜活的感受,但它同时是一部充满文化精神上的迷惘的作品。迷惘,尤其是文化冲突和文化选择的迷惘,并非贬词,在今天这个文化的批判与重建正紧张进行的时代,没有一点焦虑和迷惘,很难说是有深度的作品。在作者笔下,高老庄是封闭的,沉滞的,尽管有了地板厂,葡萄园,还有苏红这种从城市带回勃勃欲望的人物,但宗法文化的秩序根深蒂固,依然有太多的迷信、保守、麻木、肮脏,高老庄之成为矮人村,就正面临着人种退化的危机。时至今日的高老庄,文化变成最后的壕堑。从飞碟来访,崖崩,矮人村等描写来看,作者是把高老庄作为地球上的文化圈中的一个退化点来处置的,并非孤悬世外。子路和西夏在这种背景下出现了。一个是返乡者,一个是外来人。一开始,子路的寻根很有点文化拯救者的架势。他靠恪守耕读的古训,刻苦好学,捞到了教授的头衔,他有憾于自身的矮小,新娶了“大宛马”式的美女西夏,靠性爱征服了她,颇有优胜之感。问题的症结在于,拯救者自身却正处在退行性的危机中。一回到高老庄,子路就故态复萌,不可挽救地回复到高老庄式的灵魂。面对矛盾,他显得那么游移,畏怯,那样六神无主,软弱无力。最后只好逃离。他说,我怕再也不会回来了。高老庄的同化力是如此之大,明朗坦荡的西夏,决定留下来替蔡老黑辩护。如果子路更能体现作家的文化意向的话,那么,他很像是一个多余的人,一个不知道向哪里冲锋的文化战士。他似乎是庄之蝶的胞弟,他是城市的外来户,农村的不速之客,尽管他和庄之蝶一个逃离农村,一个逃离都市,其实都无法适应这个时代。所谓迷惘,正在这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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